我想，那天是在下着雪。
没错，一定是在下着雪的。那是个暗无天日的雪天，近在咫尺的树影，栅栏，乃至远方的操场，这些都被狂风与暴雪掩盖住了，好像世界只剩下眼前的一丁点白色。
我已经不记得在那个倒霉日子回到学校的目的了，但是那褪了色的情感还依然保留在心中。即使今天想起来，我还是心有余悸。
那是寂寞。一股非同寻常的，比身边头顶狂舞着的大雪还要暴烈的寂寞。我之前一直认为寂寞这种情感如同咖啡，是慢慢融化，流淌的。可在那天，在那呼呼的风声中，我的确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感。
就好像一个人被困在孤岛上。就好像没犯什么过错就被扔到伊夫堡的单人牢房里。一个人在这种雪天里前进，必然会有这种空虚感。
在这种时候，要是碰上某个人，肯定会为之欣喜若狂的吧。好像漂流的小船看见了灯塔，一颗心也终于有了寄托。在这种时刻，能让自己清晰地感觉到“我不是孤身一人啊”，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啊。
如果能深刻地了解到这一点，那你也不会奇怪当我发现自己教室里居然亮着隐约的灯，那朦胧的光芒时，我有多么高兴了。
我进入了教学楼，在门前厚厚的毯子上使劲蹭了蹭鞋底的积雪，这才慢悠悠地爬楼。但是我的内心里充满了一种渴望，一种快慰，甚至是一种快乐:好像那盏灯是为我点的、而我将去的地方有什么人特意在等我一样。
尽管我为了安全走的非常缓慢，但你也该能了解到我的心里是多么雀跃。
我的脚步声在冰冷的墙壁上反射回来，敲响在空洞的教学楼里。楼里的灯是关着的，楼道和走廊一片昏暗，窗外蒙蒙一片的白光显然不够照明。要是我独自一个人走在这冷冰冰的教学楼里，不说觉得害怕，也会觉得慌张，好像身后跟着个人似的。
可是我一想到教室里有一个同学在等着我——尽管他不是专门为了我——那些负面的感情就都消散了。我的身上还是很冷，可是内心燃着一团温暖的火。我想这就是他人的力量。
有的时候你未必是需要另一个人，只是不想一个人罢了。
总之，我就怀着希望走到了三楼。走廊的尽头就是我的教室。在一片昏暗的走廊里，那温暖的，明亮的灯光就是我唯一的藉慰。就像我如今全然忘记了去学校的目的，却还记得那灯光。
可是，就在那短短的几十步里，我越靠近教室，就越觉得害怕。要是那灯只是碰巧亮着的呢？要是先我一步到学校里的人已经离去，只是马虎地忘了关灯呢？这种患得患失的情感轻轻地咬着我的心脏，留下介于刺痛和瘙痒之间的感觉。
当我打开教室门的那一刹那，我的心瞬间舒适无比，那些可怕的幻想都离我而去，像是阳光下的恶魔般消散了:教室里，确确实实地坐着一个人。
她坐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托着下巴看着窗外。黑色的发丝顺着她的耳畔滑落，露出光洁精致的侧脸。听到我进屋的声音，她连头都没回，这让我有些尴尬。
可是当我装作没事人，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翻着桌兜，偷眼看她时，才发现她消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呼吸也微不可查地颤抖和粗重:她在对着窗外流泪。
我这才明白自己撞破了一个怎样的秘密，又是一个怎样的抉择摆在我的面前:我是该如她所愿地就此离去，还是不识时务地安慰她？
我不知所措地僵在椅子上思考着这一问题。如果是班里的其他人，就算是班主任我也敢上前关切。我的人缘还算不错，跟谁都合得来；在年级的每个班里我都有认识的人，老师们也对我十分看好。如果不嫌我自大的话，我想这全是因为我生性待人温柔热情，能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不管是男是女。
可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有难以接近，难以抗衡的存在，那就是她，顾雪樱。我的这位同班同学在学校里的表现向来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我没听说过她有朋友，也没见过她和谁并肩同行。我也不是那种厚脸皮，在被人无视了几次后还喜欢自讨没趣。
只是现在，又是另一回事了。我的这位在孤岛上逗留的同伴正因为什么事情痛苦地流着泪:虽然她摆明了一副不想让人靠近、询问的样子，但我做不到放任一个流泪的女生不管。
贸然搭话会显得失礼，同时可能让她厌恶。放着不管又太过冷酷无情。更何况我早就意识到，莽撞的施加援手不过是一种高傲的体现罢了。我该尊重她不想被人打扰的意愿。
那我就不去打扰她好了。
在这片被雪笼罩的，似乎成了世界最后的堡垒中，我临时自找的责任就是让她意识到，她不是孤身一人。
我脱下了厚厚的羽绒服，把它重新披在肩膀上；双臂当成枕头，趴在桌子上准备睡上一觉。
也许我这种行为是犯傻，也许她根本体会不到我的良苦用心，但这也没关系。她听见我进屋来的声音了，无论如何她都会意识到，这间小小的教室里除她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人。
这样就够了，不是么？
我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和顾雪樱微不可查的呼吸声，真的睡着了。
……
等我醒过来时，天色更加昏暗了。窗外的雪好像小了一点，可依然不止不休地下着。
我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心中却有些苦涩:教室里果然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
这样也好，我问心无愧了，不是么？
就当我正准备穿上衣服，拿好东西走人时，教室外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最为奇妙的是，那脚步声先是急促却很远，渐渐地变得轻柔却越来越近。
我尚未清醒的大脑处理不了这样的异常。可如今想来，她果然也是一个有着自己温柔之处的人呢。
脚步声停止、顾雪樱出现在了门前，手里还端着两只杯子，其中一个上面飘着蒸汽。
“你醒了？”
她的声音很僵硬，也很清冷。这是我印象中她第一次向别人搭话。
“啊，是。不好意思。”
她的眼圈还是红红的，可那并无碍她的美丽，反而增添了一丝楚楚动人的可怜。
顾雪樱径直走了过来，把杯子放在我的桌子上。
“这是……给我倒的么？”
她没有看我，静静地点了点头。
“谢谢。”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接受了她的好意。那时我的嗓子干的厉害，正好想喝点什么东西解渴。她这一杯水无异于雪中送炭。
于是我伸手去拿杯子。我小心翼翼地捧住杯子，感受足了那稍微烫手的温度后，刚刚准备抿一小口，却被她叫住了。
“宋知书，等等。”
我有些受宠若惊地停下了。
顾雪樱脸上带着很不自在的表情。
“先把杯子给我。”
我一时之间还以为我手里的正是她惯用的水杯，于是涨红了脸，赶紧把它放了回去。顾雪樱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随即绷紧了脸。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将水在两个水杯里来回倒着，心好像也被那热水泡开了，有些涨，有些暖，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
“现在才能喝吧，白痴。”
顾雪樱的脸上沾上了些无所适从的红晕。我假装没看到她的窘迫，只觉得她笨拙地有些可爱。于是拿过杯子，将水到给了另一个杯子一半。
“谢谢你，顾雪樱，咱们一起喝吧。”
于是我们就捧着杯子，一起看向窗外，慢悠悠地喝着热水。那股温暖从胃部一直蔓延到全身，我由衷幸福地感叹了一声。
“宋知书，你是怎么想到在这种天气里睡一觉的？”
顾雪樱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扭头看着窗外。
“我只是想陪陪你。”
我后知后觉地回答，等话说出口才想起来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她也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她才说道:
“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这不是个问句，所以不需要我回答。
“对不起。”
过了一会儿，顾雪樱又像蚊讷一样说。
我清了清嗓子:
“我看我们算是一报还一报。”
顾雪樱好像低声骂了一句“笨蛋！”，但是我没听得太清。
“你看见了，是不是？”
“嗯。”
“就算你问，我也不会告诉你为什么的。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要别人来可怜我。”
“这样啊。”
“别以为我给你倒了杯水，就代表我们是朋友之类的。”
“我知道的。”
“你陪女孩子的方式太老土了，这个世界上哪里还会有人被你这种手段感动啊？”
“有道理。”
沉默。
“宋知书，你真的很讨厌。那些碰了壁就学聪明的人讨厌太多了。”
“是么？”
“当然了。”
“哦。”
“所以……所以即使被你这么讨厌的人抱了，我也不会喜欢上你的。”
“对对——呃？！”
我差点失手把杯子摔了。
“宋知书，抱抱我吧。”
顾雪樱背对着我站了起来。
在那天之前，我从来没有和其他人拥抱过，也不知道该怎么拥抱别人。但那好像是骑自行车，一旦张开手，就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发生了。
而那个拥抱对于我而言本身并没有什么含义，那不过是给一个痛苦悲伤的女孩儿一点安慰，一点藉慰，提醒她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身一人罢了。任何从这个单纯的行为上企图寻找到一丝歧义和误会的想法都是不道德，不对的。
那天，顾雪樱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胸口，融进了我的心脏。即使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可她悲切却安静的宣泄方式却叫我异常难过。我什么也不问，只是满怀着和她一般无二的悲伤，用力拥抱着这个女生。
我从来没希望过从这个拥抱里得到些什么东西，也丝毫不以自己为傲。
对我而言，那整件事情不过是发生在世界尽头的一个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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